六月三日那天,蔣捷連剛在前一天過他的十七歲生日。這名年
輕人可能喜歡讀詩,或者喜歡聽崔健的搖滾樂;也可能心中有暗戀
的北京女孩。你知道的,一個十七歲男孩的青春。
四月,胡耀邦逝世引起北京學運,蔣捷連也沸騰起滿腔熱血,
常跑到北大、人大看大學生貼出的民主大字報。五月十七日,天安
門廣場大學生的絕食活動進入高潮,蔣捷連參加了北京百萬人聲援
絕食大學生的大遊行,這是中學生第一次集體走上街頭。五月十九
日李鵬發布戒嚴令,京城一片肅煞,但人民意志依然高亢。
六月三日傍晚,中央電視臺播出「緊急通告」,要市民留在家
中,以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這個十七歲的男孩擔心廣場上大學生
的安危,不聽媽媽勸阻,不惜從廁所爬窗而出,騎車前往天安門。
那是夜晚十點半。
十一點十分左右,他在北京木樨地遭遇戒嚴部隊,冰冷的子彈
貫穿了他的年輕身軀。他的媽媽再也見不到他。像蔣捷連這樣的哀
傷悲劇還有幾千個。那一晚,他們理想主義的熱血變成地上盛開的
鮮血。
八○年代的中國是中國的理想主義年代。改革開放伴隨的是思
想解放:陳凱歌拍下了《黃土地》,崔健在眼前蒙起一塊紅布唱起
〈一無所有〉,知識界開始激烈辯論政治經濟改革的方向。更多市
民開始抱怨政府腐敗,批評既得利益,且他們開始相信人民的力量
或許可以一點一點改變中國。
於是,他們搖著大旗走上街頭。他們甚至浪漫地以為可以構築
起人牆,阻止軍隊前往天安門。作家余華說,打從他出生就不斷聽
政府講「人民」這兩個字,但到那一刻,他才終於知道什麼叫做「
人民」的力量。然後,那一天,人們接下來遭遇到的,是死亡、受
傷、逮捕、流亡,以及一個安靜而沒有噪音的時代。
這個數字,8964,開始成為一組最神祕的禁忌。那一晚,
或者那兩個月,成為那個國家歷史上消失的日子。那些早逝的青春
成為國家眼中的反革命分子,成為不能被紀念的逝者。人們只能保
持噤聲。然而,丁子霖,蔣捷連的母親,卻不甘於就此沉默。畢竟
,那是他死去的獨子啊。原本六四之後,丁子霖無法割捨對共產黨
的情感,以為中共會有人糾正錯誤。但她等到的是,中共對他們這
些天安門家屬的監控與打壓。
丁子霖和其他二十幾位同樣心碎的母親組成了「天安門母親」
。他們彼此支持,在子女忌日時在他們倒下的地方默默哀悼。他們
更勇敢站出來,主張死難者家屬有權悼念死難的親人,公開呼籲釋
放被逮捕的政治犯,呼籲政府公布六四真相、追究事件責任。他們
要為死者爭取正義,為生者爭取權利。
天安門母親們成為中國二十年的黑色荒謬默劇中最宏量的聲音
。但二十年來,天安門母親中的許多人已經過世了。他們來不及看
到子女的理想被平反,來不及看到子女的理想被實現。而這些目前
仍健在的天安門母親,又有多少人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這些呢?
此刻丁子霖當然是哀傷的,但我深信她也是為兒子感到深深驕
傲的。正如他父親為心愛的兒子刻下的碑文:
這短暫的十七年,
你像真正的人那樣活著?
又像真正的人那樣死去?
你將以人性的高貴與完整?
刻印在歷史的永恒記憶裡,
永遠愛你的爸爸媽媽。
2009-06-04中國時報【張鐵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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