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絲緞這個名字就筆者的觀念應該尊敬一聲「老師」,是一位開創台灣新時代的女性,在台灣百年歷史之中,如果少了這個名字,人們的生活將大大不同。現在談的是五十年前的事,是國民黨白色恐怖的年代,勇於挑戰道德上的禁忌,即使到了五十年後的現代,人們的觀念進步了嗎?人們如何看待人體藝術?五年前大陸國家級舞蹈兼教員湯加麗拍攝人體藝術,大陸新浪網登載照片時做馬賽克處理,被攝影師一狀告上法院,被上海人民法院判決新浪網敗訴,理由是「對藝術創作的侮蔑」。五十年前獨裁的國民黨也只敢對林絲緞做道德勸說,但在五十年後人們自我省思之餘,社會真的進步了嗎?
在自閉症基金會的舞蹈教室裡,小朋友自顧自跳著、拍手、頓地,不管有沒有跟上音樂拍子。白了頭髮的舞蹈老師把長辮子盤在頭頂,也趴在地上,跟著挪移,她不斷地鼓勵孩子,釋放自己身體想要舞動的欲望。小朋友並不知道這位老師的名氣,但他們的父母知道。在五O年前,她是挑戰社會禁忌的少女,台灣第一位人體模特兒,她叫林絲緞。在藝術界林絲緞這名號曾經多麼響亮,如今六十六歲的她隱居北投,住在不裝冷氣的房子裡,打開寬敞的窗戶好聽清楚屋外的潺潺溪水聲。女兒由美國帶回的大貓Bruse,自在地一躍而出,散步去了。
林絲緞教特殊兒童舞蹈治療已經二十年,加上之前的啟發式舞蹈教會,共約四十年。林絲緞表示:「我的創意不只在當模特兒上,也在舞蹈上。」偶爾,年輕的人體模特兒會來拜訪她,視她為敬仰的前輩;她則為年輕模特兒態度的健康、自然而高興。她們很多是劇場工作者,有些是研究生、大學生,素質都很好,也有台大法律系畢業的,社會對她們也友善多了。打從一九五六年,她十六歲那年,第一次在畫家張義雄面前解衣開始,林絲緞當了九年多的人體模特兒。林絲緞的一生,充滿戲劇性。她是中日混血兒,本名卓系緞,從母姓,後來雕塑家楊英風叫她林絲緞,也就這樣叫開了。
日籍父親在她小時候就離開了,父親缺席,她不僅缺乏父愛,還缺錢。國小畢業她就得工作,在紗廠當名小女工。「如果家中經濟好些,我的人生會更海闊天空。」林絲緞不諱言。在那個女孩子裙子穿短一些就會被議論的年代,她當人體模特兒,內心十分掙扎。她喜歡和家附近的師大藝術系青年做朋友,跟著寫生、看畫,他們打開了她的眼界;她不想只當名女工,家裡經濟也急須接濟。她做了決定。她走進張義雄畫室,雖然已歷經半年穿著衣服被畫的適應期,但對於裸身仍然不安。但她終究褪下衣裳,成為九名畫家筆下的藝術品。那天回到家她虛脫地倒在床上,知道壓力就要迎面而來。
林絲緞是中日混血兒,在九個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二。台灣光復後,林絲緞的日本父親因外祖母的成見回了日本,由於家貧,絲緞國校畢業後就跟那個時代的女孩們一樣到工廠做工,也由於嬉戲於郊野的童年,絲緞擁有一副健美的身材以及黝黑光滑的皮膚。一九五六年,畫家江明德注意到隔鄰而居的林絲緞身材健美姣好,開始遊說她擔任人體模特兒。那年絲緞年方十六歲,基於家庭經濟因素以及年輕女孩的率真勇氣,她開始嘗試這份工作。第一次當人體模特兒顯然是極為複雜的感受,她在五六位畫家,一些素不相識的男人面前展示身體。
那些畫家在作畫前後,都曾給她鼓勵和安慰。但無論他們如何和善,他們終究是穿了衣服,而她卻是赤身裸體,卑怯而孤獨。那天,她回到家一言不發地躺在床上,一個人思索那可怕的經驗,後來她回憶說:「如果我能夠跟大家一樣到學校接受教育,我一定不會硬著頭皮做這種明知容易被卑視的工作。」做過幾次模特兒後,絲緞開始到師範大學藝術系服務,成為台灣第一位專業的人體模特兒。她必須學習展現各種姿勢,走出畫室還要以冷漠堅定的眼神回敬那些好奇、有色以及不敬的目光。這樣的毅力和耐性並不是為藝術犧牲等豪言壯語所能支撐的。
畢竟是身處十分保守的社會、十分保守的年代,那時連女孩外出與男友約會都要帶著自己的弟妹,裙子短於膝蓋就被當成賣身女子,何況是裸著身子的模特兒!要獲得社會的敬意,必然要歷經痛苦的觀念衝撞。這樣的衝撞實際上就是絲緞九年模特兒生涯的主要精神內容,她招致了批評與譏諷,也獲得了鼓勵和讚賞。或許對一位孤軍作戰的年輕女孩來說,這樣的擔子實在是太沉重了。在師大擔任模特兒期間絲緞也曾自設畫室供畫家作畫,同時也接受攝影家的邀請作人體攝影。此外絲緞也利用閒暇時間練習舞蹈,準備開拓新的生涯。
一九六一年,林絲緞首度在台北舉行人物美展,轟動一時。由於人體模特兒原本只在藝術圈內工作,一旦舉行美展,等於將自己公諸於社會,使得大眾認識到這項工作的存在,也知道了林絲緞這個名字。林絲緞表示:「我不知如何才能將這種不能獲社會體諒,又不傷大雅的工作告知親友。由於我始終瞞著親友,以致生活習慣、思想行為都極端矛盾。」然而愈是苦惱脾氣愈易衝動,愈不被諒解,情感愈被壓抑,愈是秘密從事人體模特兒工作。第一屆人物美展除了使社會人士普遍感覺到這行職業的存在,還將我原苦於無法向親友解說的悶氣借此宣泄。
當時親友們感到異常驚訝,但輿論界的態度很快地使我獲得他們的諒解,隨之我也能放膽或說坦然地做起我的正當工作了。一九六四年底,林絲緞決定結束人體模特兒的生涯,開始在中華日報「我的模特兒生涯」連載,文筆優美情感豐富。來年初舉辦人體攝影展,更吸引了大批的參觀人潮,此時社會上有關色情和藝術的爭論達到了白熱化。一名省議員在質詢時公開責難:「脫衣舞與裸體照片究竟哪個是色情?哪個是藝術?戲院裏表演脫衣舞時需要取締,但是裸體照片卻可以公開展覽。」當時內政部主任秘書汪岳喬表示,內政部曾邀有關單位會商,但因藝術觀點見仁見智,未能獲得結論。
不過當時尚在反共復國的戰備狀態,為顧及社會風氣,內政部官員勸導林絲緞展覽期滿後勿再展出。【自立晚報】社論贊成內政部的立場,寫道:「把林絲緞的裸體照片舉行展覽,而展覽中又由穿了衣服的林絲緞站在不穿衣服的林絲緞的照片下面參觀,一如電影明星隨片登場,青年男女紛紛排隊入場,使得警察單位迷惘於查禁或放行,這與藝術的性質相距太遠了,內政部勸她不要再搞也是對的。」不過站在林絲緞一邊的輿論聲勢也很大,香港【工商日報】則鼓勵林絲緞:「她應該把計劃繼續下去,因為這不僅僅是一項展覽,而是一項戰鬥,向舊勢力舊觀念的挑戰。」
當時師大藝術系四年級學生林星岳憤怒地批判道:「傳統教條教我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它固然在理想的情況下可以減少犯罪,但也在我們的情感與外界的事物中升起了許多恐懼,有些恐懼是必要的,有些恐懼則是莫須有的。這些畏懼的道德長期統治的結果使我們變得木訥寡言、喜怒不形於色,使我們過著矛盾的感情生活,使我們吵架時泰然公開,接吻時暗地進行。」林絲緞告別模特兒生涯的攝影展覽,帶來了社會觀念正反兩面的衝擊。衝擊是痛苦的,但無疑催生了一個新的時代,一個以更坦然開放的視野看待人體藝術的時代。
在自傳中,林絲緞寫著:「我當著許多男人的面前裸露我的肉體,難免會嚴重刺傷了我的自尊。」更讓她煎熬的,是她對愛情的渴望,她曾以為女人整天隱蔽著的肉體,應該只顯示給唯一的「他」,這陰影只能暫且不去想它。「在畫室裡我滿霸道的。」林絲緞回憶說,她到師大擔任美術系專職的模特兒,有時也對作品批評一番。學生說:「老師可以不來,妳不能不來。」她也另組絲緞畫室,供畫家集體作畫,但嚴格篩選,人品不佳者一律拒絕,她不願出賣尊嚴。最苦的事是社會不了解,當我是怪物。她也學會獨來獨往,只在藝術圈裡找溫暖。她上補校,也學舞,圓了童年的夢。
舞蹈又回過頭來豐富了她的肢體律動性。她裸裎面對穿著衣服的畫家,她逐漸體悟到:「我不只是模特兒,我是創作的參與者。」她的姿勢攸關作品意境。由自慚到自尊,這花了她兩三年。長久對藝術的浸淫,她的眼界大開。林絲緞知道自己的價值,我很紅,不只是全台僅有,連日本人都迷我,攝影家「三木淳」特地來找我,我知道藝術家想要的。近半世紀後,林絲緞回過頭看自己,她對年輕的林絲緞充滿憐惜與尊敬。林絲緞說:「她不後悔,當年做了社會以為驚世駭俗的事。」她漸漸知道那事的價值:「若不是師大,她不會踏入藝術殿堂,也不會成了舞蹈教育者。」
一九六五年辦了人體攝影展向模特兒生涯告別,林絲緞說:「辦展、訓練模特兒,是要告訴大家,身體人人都有,只是你以何眼光來看,我就是想掀起對話,然後退休,結婚去。」保守的社會只爭論著她的身體,直到她穿上衣服爭論仍未休止,但林絲緞就從社會目光中消失了。後來林絲緞與音樂評論家李哲洋結婚,生有一男一女。四十二歲那年,她又到紐約習舞,返臺後從事舞蹈教學工作,繼續她對生活的不倦追求。這位來自貧困家庭的女孩,在偶然的情況下走入了台灣的人體藝術史,她承受了巨大的身心壓力,但她的付出與貢獻較之這個年代任何事業的頂尖人物,顯然毫不遜色。
- Dec 13 Thu 2007 22:17
人物風采 台灣第一位人體模特兒林絲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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